Wednesday, June 27, 2018

牛津不好進,笑談莫當真──淺談幾個中式英語


早些年有人戲稱「人山人海」的英文是 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聽者多半笑笑,沒人當真。後來網上說英文詞典已將其收錄,而且言之鑿鑿,網民無不拍手叫好,甚至發揮各自的想像力,加油添醋熱議了一番。

接下來陸陸續續又出現了類似的例子,一樣是把中文的說法逐字翻成英文,謂者亦稱英文詞典已經收錄,如「give you some color to see see」(給你點顏色瞧瞧)、「no zuo no die」(不作不死)、「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後三例集中出現在 20132014 年左右,恰巧也是 tuhao(土豪)、dama(大媽)紅極一時、盛傳即將進入《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 OED)之際。那時中國的經濟實力進入了爆發期,中國在世界舞台的能見度益發顯著,許多英文媒體都在密切關注中國現象。相應而生的中文新詞新義,眼看就要挾帶著中國特色攻破英語詞彙的藩籬,許多中國人都樂觀面對,屏息以待。

是嗎?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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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22, 2018

夏至,畢業季,鳳凰花開


─ 上海《文匯報‧筆會》2018/6/22

曾泰元

端午去,夏至來。台灣地處亞熱帶,四季更迭不明顯,節氣的概念相對淡薄,兒時的我甚至誤以為端午也是節氣之一,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羞愧。

夏至之「至」作何解?南朝梁的崔靈恩在其《三禮義宗》有云:「夏至為中者,至有三義:一以明陽氣之至極,二以明陰氣之始至,三以明日行之北至。故謂之至」。崔靈恩乃公元 6 世紀之訓詁學家,亦以禮學研究聞名於世,「至」字集此三義於一體,殆為定論矣。

夏天的英文是 summer,這是個基礎詞彙,學過英文的人應該都知道,不過大家或許有所不知,古時候的 summer 跟現在的概念有明顯的差距。

此話怎講?根據學者考證,在「古英語」時期(Old English,約公元 450 ─1100 年),一年只有兩季,即夏季和冬季,夏季指的是一年中較暖的半年,約莫是現在的春夏兩季,而冬季指的是另一個半年,相當於現在的秋冬兩季。後來這個體系與一年四季的另一個體系接觸、碰撞,才納入了由夏過渡到冬的秋季,以及由冬過渡到夏的春季。

夏至的英文作 summer solstice,然而 solstice 只是「至」字三義一體的其三,乃天文曆法上的「二至點」之一,即黃道上的極北(南)點,夏(冬)至時太陽行經此點。英文 solstice 的詞源本義是「太陽靜止」,前一半的 sol 是拉丁文的「太陽」,派生而來的 solar(太陽的)是個常用詞。後一半的 stice 同樣來自拉丁文,與英文的 stand(站立)有著「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的同源關係,站立,不跨步,引伸為靜止不動。夏至時北半球的白晝最長,夜晚最短,太陽彷彿忘了前進,原地踏步,永不落山。

每年 6 月的夏至前後,在寶島台灣也是鳳凰花開的時節。鳳凰花是鳳凰木開的花,原產非洲的馬達加斯加,花紅如火,中國南方的熱帶及亞熱帶地區也多有栽種。

「鳳凰木」這個名稱,明顯有著希臘神話「不死鳥」(phoenix,音「菲尼克斯」)的典故。據說這不死鳥每隔 500 年便會引火自焚,最後浴火重生,從灰燼中再現幼鳥,如此周而復始,長生不死。鳳凰為中國傳說中的百鳥之王,長久以來,其英譯均挪用西方的 phoenix,儘管鳳凰與 phoenix 的背景截然不同,然皆為各自文化中的神鳥。鳳凰花盛開時成片的焰紅色,仿佛引燃了樹木,讓樹木著了熊熊的烈火,令人聯想起西方的浴火鳳凰「菲尼克斯」。

也正因此,鳳凰木的英文俗名或作 flame tree(字面「火焰樹」),或作 flamboyant(字面「熊熊燃燒」)。另一常見的俗名 royal poinciana(字面「皇家普昂西」),則是鳳凰木學名的英譯,用以紀念 17 世紀法國的殖民總督德普昂西(de Poincy)。

鳳凰花開正值畢業季,歌手林志炫有一首《鳳凰花開的路口》,近幾年來在台灣已成為許多學校的「畢業歌」,畢業生聽著、唱著,離別的思緒,不禁讓大家淚眼婆娑,哭成一片。歌詞中寫道:又到鳳凰花朵開放的時候,想起某個好久不見老朋友……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夏至鳳凰花開豔,驪歌一曲斷人腸。

Wednesday, June 13, 2018

《牛津英語詞典》中的紅軍與延安


《牛津英語詞典》中的紅軍與延安
廣州《南方周末》2018/6/13

曾泰元

《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 OED),收詞逾 60 萬個,援引書證近 300 萬條,貫穿英語千年史,是英語世界最大、最權威的語文詞典,百年來倍受世人尊崇。

OED 的目標宏大,企圖收錄英語自有文字記錄以來的所有詞語,將其按字母順序加以條列,並詳載一切詞形異體、詞義演變及詞源遞嬗的所有資訊,堪稱英語詞彙的終極寶庫。

根據我的統計,到 2018 5 月,OED 以音譯(transliteration)、借譯(loan translation)等方法,收錄了近 300 個來自中文的詞語,最新的一員是 3 月底正式收錄的 boba(波霸奶茶)。

OED 收錄的近 300 個漢語借詞中,大半專業性較強,小眾冷僻,相對鮮為人知。如陶瓷古物類的 mei ping(梅瓶)和 san ts’ai(三彩),語言類的 Kuo-yü(國語)和 pai-hua(白話),歷史類的 nien hao(年號)和 taotai(道台),哲學宗教類的 wu-wei(無為)和 shen(神),音樂戲曲類的 pipa(琵琶)和 tan(旦),茶葉類的 bohea(武夷)和 pekoe(白毫),植物類的 moutan(牡丹)和 yulan(玉蘭),藝術書法類的 ta chuan(大篆)和 ts’ao shu(草書)等。

一般民眾較常接觸到的詞彙,如 chow mein(炒麵)、moon-cake(月餅)、dragon boat(龍舟)、lion dance(舞獅)、ginseng(人參)、tea(茶)、mah-jong(麻將)、kung fu(功夫)、feng-shui(風水)、guanxi(關係)、Pinyin(中文拼音)、putonghua(普通話)等,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記得 2008 年北京奧運時,媒體上 jia you(加油)用得很多,進入英文的呼聲很高,許多關心人士都在屏息以待。前幾年,媒體熱炒的 dama(中國大媽)也盛傳 OED 即將收錄,最近微信朋友圈又說已經收錄,言之鑿鑿,不過我第一手的資料表明,這一切純屬謠傳。

倒是有些不在大家關注範圍之內的中文詞彙,近幾年來紛紛受到 OED 的青睞,正式被納入英語詞彙的殿堂,如 boba(波霸奶茶,2018 年)、sky lantern(天燈,即孔明燈,2017 年)、hongbao(紅包,2016 年)、dai pai dong(大排檔,2016 年)、wuxia(武俠,2010 年)、goji(枸杞,2010 年)、choy sum(菜心,2010 年)、qipao(旗袍,2007 年)、tui na(推拿,2007 年)、jiaozi(餃子,2006 年)。

2016 10 月是紅軍長征到延安 80 周年,2017 8 1 日則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 90 周年。紅軍(Red Army)、長征(Long March)、延安(Yenan)、中國人民解放軍(以縮寫 PLA)均為 OED 所收。

OED 的詞源提到,Red Army(紅軍)的說法源自俄文,出現於 1918 年,是 Workers’ and Peasants’ Red Army(工農紅軍)的簡稱,其他的共產主義國家也依此仿製。OED 特別提到了中文的 紅軍,說中文的 也有 革命的含意,中文的 紅軍可指蘇聯的軍隊,也可指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即 1927-1937 年間的中國軍隊,較完整的說法是 中國工農紅軍)。[Chinese Hóngjūn, with reference to both the army of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Chinese communist army ( < hóng red, revolutionary + jūn army; with reference to the Chinese army of 1927–37 more fully Zhōngguó Gōng-Nóng Hóngjūn, lit. ‘Chinese Workers’ and Peasants’ Red Army’).]

OED 在定義裡敘述蘇聯以外的紅軍時,特別著墨中國的紅軍。OED 說,在中國,共產黨的軍隊於 1927 年的內戰之初成立,名為中國工農紅軍,其後名稱幾經更迭,1947 年起正式定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People’s Liberation Army),簡稱為 PLA(解放軍)。[In China, the communist army was forme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Civil War in 1927 as the Chinese Workers’ and Peasants’ Red Army. Following several changes of name, it has officially been called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Chinese Zhōngguó Rénmín Jiěfàngjūn; compare PLA) since 1947.]

OED Red Army 的一條書證裡,引用了毛澤東《紅色中國》(Red China)的英譯:The Chinese Soviets and their Red Army have grown out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grarian revolution, which liberates the masses of the peasants from oppression and exploitation.(中華蘇維埃及其紅軍由農民革命的發展演變而來,解放了農民群眾,不再受壓迫和剝削)。

另一條 Red Army 的書證,則引用了瑞典作家楊米爾達(Jan Myrdal)的《中國農村報導》(Report from a Chinese Village):The peasants of northern Shensi.. set up their own soviet republic and formed their own Red Army.(陝北農民建立自己的蘇維埃共和國,組建自己的紅軍)。

OED 在詞源、定義、書證均對中國的紅軍做了簡要的說明。

至於紅色的革命聖地延安,OED 是以 Yenan 的拼法加以收錄的,此乃源自傳統的威妥瑪拼音(Wade-Giles)。詞典在定義裡除了簡述其地理位置之外,更重要的是重點勾勒了它的文化含意。

OED 是這樣定義 延安的:中國陝北的一座城鎮,為 1936-1949 年中國共產黨的總部。作定語,用以指稱黨史的這個時期,或者用以描述當時在此發展出來的原則和政策。[The name of a town in northern Shaanxi province, China, which was the headquarter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the years 1936–49, used attrib. to designate this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Party, or to describe the principles and policies evolved by it at that time.]

OED 收了幾條 Yenan 的書證,如 1975 年的《當代中國的崛起》(The Rise of Modern China)則提到了 延安精神Yenan Way)和 群眾路線mass line):延安精神的核心,是完善群眾路線,改進農村的革命民族主義,這也成了毛澤東思想的兩大支柱。” [The heart of the Yenan Way was the perfection of the mass line and the sharpening of revolutionary nationalism in the countryside, which became the twin pillars of Maoism.]

通過 OED 學術論文般的詞源、微型百科式的定義和代表不同時代的豐富書證,我們得以看到,雖然它是部外國的詞典,然而通過其所收錄的中國詞彙,許多文化傳承的線索均隱身於細節中,西方世界也可以通過這一部語文巨著,對中國的政治社會有了些粗淺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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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12, 2018

背詞典,審詞典



《人間福報副刊版》2018/6/12

文/曾泰元

幾年前,大陸曾經有位奇人把英語詞典背得滾瓜爛熟,轟動全國,揚名海外,成了另類的網紅。這部詞典並非等閒之輩,而是收詞量高達二十二萬的《英漢大詞典》第二版,此乃上海復旦大學教授陸穀孫先生主編、當今世上最大最全的英漢詞典。

學英語背詞典,多少人在學習的路上都做過這種刻苦的嘗試。一開始發憤圖強,按表操課,彷彿日起有功,深信只要堅持下去,勝券必定在握。漸漸地,詞彙愈來愈多,背了後面忘了前面,而且過程枯燥,挫折感與日俱增,最後紛紛棄甲投戈。

背詞典學語言,不管是母語還是外語,向來都不是正道,也是個效率低下的方法。語言雖由字詞所組成,然而語言不等於字詞。認為充分掌握個別的字詞,堆砌起來就是語言的全貌,如此也未免過分簡化了語言的靈活與複雜。

兒時的我,也曾做過英語詞彙的愚公,手裡捧的是梁實秋的實用英漢詞典,規模尚不及《英漢大詞典》的十分之一。在星號、底線的足跡下,我還沒走完 A 字母,就靜靜地把它放下,打消了征服王屋山的雄心壯志,現在被我塞在書櫃裡陰暗深處。

山不轉路轉。大陸某出版社橫跨台灣海峽找到了我,希望我幫他們審定新出版的英漢雙解詞典,為接下來的修訂版做準備。我的學術專長是詞典學和英語詞彙,之前實實在在地做過了幾次相關的工作,有這樣學以致用、貢獻所學的難得機會,當然是樂意效勞。

以往我或與主編分工,或專注新詞,或提供台灣觀點,責任比較輕。這次不同,工作由我一人獨攬,擔此大任,無比榮幸。

去年我在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擔任訪問學者,也應邀給研究生開了一門課,講授英語詞彙的詞典視角。作為課程的一部分,我把手邊的詞典稿發給同學,請他們每人試做一頁,上課討論。有同學注意到,詞典例句「When it comes to getting shots, I’m a real baby.」的原譯「談到拍照,我還真膽怯」讓人困惑,我說,這裡一詞多義的 shot,不是詞典說的「照相」,而是「打針」,baby 就是像小孩一樣,容易害怕,打針讓人害怕,這才符合常理;另有同學指出,詞典例句「If you ask me, he’s no better than a common criminal.」的原譯「依我說,他就是個普通罪犯」似有斟酌的空間,他還為此做了深入的研究,結論是單詞 common 在此不作「普通」解,應是「臭名昭著」之意。

我期勉同學,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因為 no one is infallible(沒有人不會犯錯),審定詞典時,我更是以此自勉。與背詞典的照單全收不同,我是抱著懷疑的精神與求善的心情來審讀的。二千五百頁的宏篇巨著,從一開始從容悠哉,到後來的火燒屁股,逼得我黎明即起,深夜方休,一周七日,一月四周。我頭腦發脹,兩眼發痠,字字推敲,行行求證,翻過一頁又一頁,終點於焉在望。

Monday, June 11, 2018

“中國大媽” 到底進沒進牛津?


─ 北京商務印書館《英語世界》微信公眾號   2018/6/11

曾泰元

4 月底,浙江大學王老師轉發給我一張別人傳送的微信截圖,內容是 中國大媽已經進入牛津詞典,還附上了詞典的解釋。截圖裡沒有英文定義的原文,只見中文,說中國大媽是 中國的中老年女性,大多數偏胖,精神飽滿,聲音大,走路成堆,排隊加塞,較富裕,喜購物,裝束臃腫,熱衷拍照,喜歡佩戴鮮豔絲巾

看到這條微信之後我滿腹狐疑,二話不說立即求證。牛津詞典是個籠統模糊的稱呼,究竟所指為何?牛津大學出版社(OUP)舉世聞名,備受尊崇,它出版了一大家族的詞典,有單語的、雙語的,也有各個專業的,都是廣義的牛津詞典。

依常識判斷,我排除了眾多的可能性,先從最大、最全的《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 OED)著手查閱。OED 這個資源不易取得,最新的版本、每季一次的詞條更新,只在官網才有,需要訂閱,付費使用,而且所費不貲,非訂戶無法查得。我通過東吳大學圖書館,有幸得以窺其堂奧,鍵入了 dama,發現 OED 是有收錄,不過此 dama 非彼 大媽,而是一種生活於非洲撒哈拉沙漠的動物,中文名曰 蒼羚


接下來,我查閱了《線上牛津詞典》(Oxford Dictionaries Online)。這是個免費的線上資源,整合了牛津家族的幾部大型語文詞典,每 3 個月增收公佈一批新詞新義,任何人只要上網,便可流覽完整內容,答案就在一鍵之遙。我一樣鍵入 dama,詞典主動跳轉 dama gazelle蒼羚” dama 的完整說法),還是沒有 中國大媽

最後,我試了《牛津高階學習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此乃全球使用最廣的英語學習詞典,中型規模,有免費的線上版,每半年發佈增錄一批新詞新義,今年第一次的更新於 3 月發佈。我再度鍵入 dama,一無所獲,連前述的 蒼羚也不見蹤影。

簡單的查閱印證了我最初的判斷,這條 中國大媽進牛津的信息,純屬謠傳,不必當真。

5 月初,復旦大學退休的翟老師發來微信,附上內容相仿的 中國大媽截圖。這次的截圖買一送一,竟多了一個 中國大爺進牛津的詞條。翟老師問我是真是假,我毫不猶豫據實以告。5 月底,我到南京大學參加學術研討會,和與會的北京外國語大學老師交流,她也表達了同樣的疑問。


2013 年,中國的 土豪” “大媽橫掃各地,入選當年 漢語盤點 10 大流行熱詞。OUP 雙語詞典的項目經理接受了中國媒體的訪問,表示 tuhao dama 已在 OED 的觀察名單上,如果影響力持續,很有可能會納入 2014 年的 更新update)。這則新聞當時廣為流傳,引發各方熱議,時至今日,這依舊是個 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空中樓閣。

我當然希望 中國大媽能以 dama 的形式進入 OED,然而語言的事無法一廂情願,不是誰說了算,能不能為英語所收,得看廣大的 英語人買不買帳,無法強推。對於我們都寄予厚望的 dama,看來也只能順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