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07, 2017

從台灣看漢語拼音

今天,廣州的《南方周末》刊登了一篇我的專欄文章,題為〈從台灣看漢語拼音〉,以下為刊出的全文:

從台灣看漢語拼音

曾泰元


1 月 14 日,我正在上海武康路的巴金故居參觀,手機突然跳出新聞提示,說素有「漢語拼音之父」美譽的周有光以 112 歲的高齡在北京辭世,讓我深感愕然。

國際上,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美國廣播公司(ABC)、英國廣播公司(BBC)等重量級的英文媒體,也都在第一時間加以報導,推崇他為「Who Made Writing Chinese as Simple as ABC」(讓書寫中文跟 ABC 一樣簡單的人)、「Father of Chinese Romanization」(中國的羅馬拼音之父)、「Father of Pinyin Writing System」(漢語拼音書寫系統之父)。英文的維基百科(Wikipedia)也在首頁的新聞區塊(In the news),以帶照片的醒目方式報導,稱周有光為「creator of the pinyin system for writing Chinese in Latin letters」(創造了以拉丁字母書寫中文的漢語拼音系統)。

大家都說周有光是漢語拼音之父,不過周有光生前曾明確表示,這是過譽,他很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漢語拼音是幾代人的共同努力,是在許多前人的成果基礎上修訂而成的,他只不過參與了方案最後的制訂。

我在台灣出生長大,在美國讀博期間,因為兼差教美國大學生中文,對漢語拼音也由陌生而熟悉,由熟悉到現在無法割捨。我學成回台教書,在英文系講授語言學概論,學期一開始都要花四節課的時間教漢語拼音,學生期中考要考,期末考也要考。台灣學生都用「注音符號」,對漢語拼音極其陌生,對其他的羅馬拼音更是一無所知,我雖然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以考試為手段,以加分為誘因,然而學習成效總是遠不如人意。

台灣的大學生如此,一般的台灣人更是如此,可以說是中文羅馬字的文盲,不僅不識漢語拼音,甚至混淆了羅馬拼音和其他拼音系統之間的關係。我在台灣的大學課堂上,對這些學生深入淺出地講解,在台灣的媒體上,一有機會也「見縫插針」,普及漢語拼音的基本常識。

羅馬拼音(romanization)是個統稱,指的是以拉丁字母(Latin alphabet)來轉寫其他文字。中文的羅馬拼音系統紛呈,從西方傳教士開始,在歷經數百年的競爭與演變之後,最終由漢語拼音勝出,這也是拼寫中文的國際標準,是目前國際社會的主流。在此之前,則有好長一段時間是威妥瑪拼音(Wade-Giles)的天下,而其他的羅馬拼音,譬如郵政式拼音、國語羅馬字、耶魯拼音、注音符號第二式、通用拼音等等,都在登場之後逐漸歸於平靜,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台灣地區在 2000 年由民進黨執政,台灣地區官方的羅馬拼音採用中研院副研究員余伯泉研發的通用拼音,咸信此乃脫胎自漢語拼音,在其基礎上略作調整修訂而成,目標在求異,以彰顯兩岸的不同。2008 年國民黨執政起,不再使用通用拼音,改採大陸的漢語拼音,目標在求同,有其兩岸融合、與國際接軌的意圖。2016 年民進黨再度執政,這個拼音政策目前蕭規曹隨,將來的發展有待觀察。

台灣社會對於採用漢語拼音有不同的意見,已經由單純的學術問題演變成複雜的政治問題。反對者多屬綠營,他們認為,這套符號為中國大陸所研發,予以採用意味著接受其背後所代表的精神與價值。贊成者多屬藍營,但他們只迂迴地說,採用漢語拼音只是單純地與國際接軌,對一般的台灣民眾並無明顯影響,無須賦予其不必要之意涵。

在台灣,漢語拼音的政治問題由政治解決。我只是個單純的語言工作者,只能淺談語言問題。

漢語拼音在台灣施行 8 年多以來,給台灣帶來的改變,最多的就是地名、路名的音譯。板橋,由威妥瑪拼音的 Panchiao 變成漢語拼音的 Banqiao,左營,由 Tsoying 變成 Zuoying,台北的「忠孝」東路,由 Chunghsiao 改為 Zhongxiao,台中的「英才」路,由 Yingtsai 改為 Yingcai。然各縣市地名的羅馬拼音不改,仍維持舊案,只調整縣市底下的鄉鎮區市。人名的音譯也不改,尊重當事人的拼寫意願。

台灣人討論最多的拼音語言問題,就是字母所代表的音。

很多人批評漢語拼音的字母選用,說 c、x、q 這 3 個字母太難掌握,講英文的人根本不會念,Cao Xueqin(曹雪芹)就難倒一票人。面對這樣的質疑,我總先順著他們,承認這幾個字母的音值確實與英文相去甚遠,英文的 c 念 [k] 或 [s],x 念 [z],q 念 [k]。不過我話鋒一轉,說歐洲語言中有幾個字母的音值也很難搞,英文人士也都要個別學習才能掌握,並舉字母 j 為例:英文念 John 的 j,德文念 yes 的 y,法文念 treasure 的 s,西班牙文念 hi 的 h。況且,漢語拼音不是英文。

在台灣,我要跟學生和一般民眾科普,只能設法淺顯,無法專業精準。我說,其實本質上,漢語拼音已經儘量以英文字母的音值為音值,其他的,只好在沒有辦法當中去想辦法。漢語拼音的 c 念「次」看似奇怪,不過捷克語、波蘭語的 c 就如此。漢語拼音的 x 念「西」也很難理解,不過 s 已經給「思」了,sh 也給「師」了,其他字母也都另有他用,以 x 念「西」雖不理想,也算稍微接近了,只能勉強湊合。至於 q 念「七」,則可用閩南語和國語的對應來理解。閩南語的 [k] 音經常對應到國語的「七」音,如「氣」,漢語拼音作 qi,閩南語念 [ki],從方言的角度出發,也就豁然開朗了。其他看似不尋常的字母使用,我也都找一些或此或彼的例子,跟大家說明漢語拼音的合理性。

漢語的語音有這麼多,而拉丁字母就這麼少。漢語拼音既要兼顧系統性和科學性,又要簡潔易懂好發音,雖不完美,但也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周有光雖然謙辭「漢語拼音之父」,但他最後用力推這麼一把,讓漢語拼音不只成為中國的標準,也是全世界以拉丁字母書寫中文的共同語言,他功不可沒,我們對他深表敬意,他的貢獻將永垂青史。

(東吳大學英文系副教授、上海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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