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8, 2016

一個人進急診室

今天上海《新民晚報》的文學副刊【夜光杯】刊了一篇我的隨筆,題為〈一個人進急診室〉,以下為見報全文:


一個人進急診室

曾泰元

那是個禮拜天的上午,寂靜平和,陽光燦爛。

起床後我一如既往,邊吃飯邊看報。吃罷看畢,發現廚房垃圾桶裡垃圾多了,便動手整理。垃圾鬆散,我本能地徒手往下壓。台灣的垃圾處理費隨袋徵收,製造多少垃圾就買多大的專用垃圾袋,因此我們一方面儘量回收資源,不扔進垃圾袋,一方面壓縮垃圾所占的空間,能塞儘量塞,以節省開銷。

正在壓垃圾,不知什麼尖銳的東西突然刺了上來,劃破了我右手食指下方的手掌,劃過時還有一絲清脆的感覺。我抬起手一看,破了一個大洞,長約一兩釐米,又深又寬,鮮血頓時湧了上來。我手足無措,但力圖鎮定,趕緊抓了把衛生紙止血,儘量維持手掌微微蜷縮的自然形狀,避免過度拉扯傷口,造成將來無法自然癒合。我翻開垃圾一探究竟,罪魁禍首,原來是片尖凸的碎玻璃。

我大概是手麻了,一點都不覺得痛,只是血一直流,心裡有點慌。太太出門上教堂去了,家裡就我一個人,覺得有點無助。我低頭再看看傷口,發現這麼大的一個口子,自然癒合的幾率微乎其微,於是決定自行就醫,到醫院去掛急診。

身上還穿著起床時的汗衫,頭髮蓬亂,我愛美,只好一個人舉著受傷的右手,用左手更衣梳頭。我帶上鑰匙、手機和錢包,右手握著一坨紙,悲慘地走到停車場開車。我閃過叫計程車的念頭,但叫車貴,賺錢不容易,能省則省,後來才發現這是個愚蠢的決定。

本來血已經差不多止住了,想不到我這麼一走動,鮮血竟隨著心跳脈搏,又汩汩地湧了出來。我右手轉動車鑰匙,拉下排擋杆,都得使力,流出的血來不及擦,車內各處都沾滿了我的血跡。我急著到醫院就診,可是沿路卻是紅燈不斷,讓我幾度動念想硬闖,可是理性終究戰勝了衝動,最後還是乖乖地遵守交通規則。我開的不是救護車,也沒有配警笛裝警示燈,萬一闖紅燈被開單,甚至出了車禍,那豈不是欲速反不達,賠了夫人又折兵?

到了醫院,醫院的停車場居然全滿,就連路邊的停車格也都沒有空位。這可怎麼好呢?難不成要我違規停車,奔進急診室嗎?若是車被拖吊,那罰單、拖吊費、保管費加起來台幣二千元可跑不掉,不行,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只好兜圈另找地方停車,再慢慢走到醫院,以免心跳因運動而加速,傷口的血攔不住,又繼續冒出來。進了急診室,雖不是人滿為患,但禮拜天早上的醫院還是得排隊。第一關傷病篩檢,等了些時候,接下來掛號,稍微快了一些,最後在急診手術室外,竟讓我等了一刻鐘!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分秒頃刻都化成了永世萬古。醫生要我躺到手術台上,在我的手掌上鋪了塊中間挖洞的白布。護士往我的左肩打了一劑破傷風,讓我的心揪了一下。醫生給我的傷口消毒,把我痛出了一聲哀嚎,他在我的右手掌打麻針,我的心又揪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醫生就已經拿好針線,準備好要縫合傷口了。我緊張得兩眼發直,四肢緊繃。第一針下去,我又哀嚎了一聲,痛倒是還好,大概是驚恐吧?大概是無助吧?醫生在我的手掌裡穿針拉線,而我又在心裡複製這個過程,怎能不寒而慄?

我直視著急診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的手術台上,迷幻中竟神游到了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變形記》,彷彿化身故事中的主角,害怕無助,眼眶逐漸濕潤,差點噙不住想奪眶的淚水。

上一次縫合傷口,還是調皮的小學時代,盪籃球架時雙手抓空,下巴跌撞到了地面。想著遙遠的童年往事,看著眼下的中年大叔,光陰荏苒,年華老去,心酸幾許。兩顆淚珠,終於偷偷地滾下了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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