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2, 2017

追憶那九十高齡上海宅孃孃

今天《旺報》刊登了一篇我的文章,題為〈追憶那九十高齡上海宅孃孃〉。在清明即將到來之際,僅以此文獻給我的上海姑媽。以下為見報全文:

追憶那九十高齡上海宅孃孃

曾泰元


清明時節憶故人。值此慎終追遠之時,上海姑媽的身影就浮現腦際。

我的上海姑媽叫陳慧子,是我上海太太的養母,她們倆相依為命數十年,我和太太都用上海話叫她「孃孃」。去年的清明前夕,孃孃在上海市普陀區人民醫院溘然長逝,享壽九十有三。我們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至今歷歷在目。

忍痛趕回上海奔喪

當時我和太太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吃午飯,吃到一半菜還沒上完,太太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上海的號碼,我們心頭震了一下,驚現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太太接起電話,臉色馬上變沉,講了幾句就走到戶外,過了許久才噙著淚水回來。孃孃在午時因自然老化,於睡夢中平靜地停止了呼吸心跳,悠然駕鶴西歸。我們收拾起悲慟回家,備妥了必要的東西,訂好了最近的機票,一起趕回上海奔喪。

孃孃晚年身體尚稱康健,雖一個人獨居上海,然生活均能自理,自己還下廚燒飯,惟清潔工作花錢請人。鐘點工阿姨過來幫忙,她立刻化身總司令,指揮若定。孃孃熱愛閱讀,一天兩份報訂了三十多年,上半天讀《文匯報》,下半天讀《新民晚報》,坐在客廳的躺椅上,就著閱讀燈,戴上老花眼鏡,便能消磨一整天。有時白天沒看完,她還把報紙帶上床,側身讀報直至入眠。

孃孃也愛看書,特別鍾愛民國文人的傳記、信札、和作品,母女倆的閱讀品味相近,於是便經常互通有無,對人物內容品頭論足。孃孃也愛看電視,中國女排和國外偶像劇是她的最愛。看女排時就像個小孩子,雀躍、鼓掌、歡呼、嘆息之聲不絕於耳,看偶像劇則像個純情少女,靜靜地坐著,沉醉在年輕人的愛情故事裡。

漫長等待來台依親

我和太太在上海完婚之後,她還得為一紙入台許可而苦等數月,證件下來才能赴台依親。在這段漫長的等待裡,有一回我突然想給她個驚喜,便不動聲色地坐早班飛機到上海看她。下了飛機出了地鐵,我拉著行李箱走在路上,迎面而來的竟是孃孃!我們倆四目相望,久久說不出話來,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相遇,先得到驚喜的不是太太,反而是意料之外的孃孃。

太太婚後來台定居,雖然飛機只需一個半小時,差不多就是上海到南京的高鐵時間,不過心理距離卻遠大得多。太太從小就給孃孃帶大,幾十年的感情,老人家自是百般不捨。太太幾乎每天都打越洋電話,在台北給上海的孃孃噓寒問暖,聊聊家常。碰到寒暑假,我們夫妻倆當然更是帶著滿箱的禮物,迫不及待地回上海陪她。

我若是有機會到大陸出差或者參加學術會議,多半也會設法繞道上海,帶著她喜歡的巧克力和鳳梨酥向老人家請安。家門一開,孃孃看到我來了,總是笑容滿盈,興奮地拍手歡迎,大喊「天使來了!天使來了!」我和太太經常回滬探望,漸漸的,孃孃對於太太嫁到台灣,也就較能釋懷了。

孃孃是個資深宅女,不喜歡出門旅遊,寧可宅在家裡閱讀、看電視,她的名言就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別以為她年紀大,宅在家,不知今世是何世,外面在流行什麼、社會上有什麼潮言潮語,她可是瞭若指掌。

固執讓人無可奈何

因為孃孃不喜歡出遠門,所以我和太太不斷邀她到台灣依親同住,她一直都不願意,意志堅定無比,我們也莫可奈何。她退休前曾任上海化工研究院子弟學校的校長,昔日的同事好友李華和夫婿許國良到台灣旅遊,給我們招待,對台灣的印象大好,回上海之後他們倆有了親身經歷,便輪流向孃孃勸說,對她動之以情說之以理,一次不行再來一次。孃孃於是逐漸鬆動了心防,最後終於答應來台。

孃孃到台灣之後,基本上還是宅在家,跟我們一起生活,看看台灣的報紙電視,在太太的陪伴之下,我有空也會開車載著她出去附近走走。她喜歡三毛,讀了許多三毛的作品,本想到新竹五峰鄉清泉的三毛故居,一聽到我說要走山路,開車可能要兩個小時,馬上就打退堂鼓,說太久了,還走山路,不去不去。我多嘴,讓她的願望落空,想盡辦法讓她回心轉意,而她卻手一揮,臉一扭,說不去就是不去。

孃孃就是這麼一個愛憎分明、天真可愛的人,固執可以固執到讓人無可奈何,不過熱情起來,卻也甜蜜地令人難以招架。

人生之事誰說得準

那次孃孃從上海來台,正好碰到雙十國慶,某家報紙還採訪了她。她很謹慎,考慮再三,接受了採訪,不過只用化名,對於記者的提問則侃侃而談。隔天,這篇報導居然登在頭版頭條!她看了報紙,不禁面露喜色,說想不到生平第一次上報,竟在海峽對岸,而且還是頭版頭條,人生之事,有誰說得準?

唉,人生之事,有誰說得準?在她接近人生終點之時,也不斷感嘆,我怎麼都九十幾歲了?我怎麼都九十幾歲了?這就是我的上海姑媽。

(曾泰元╱東吳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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