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07, 2015

給研究室起個名

今天,上海《新民晚報》的文學副刊【夜光杯】刊了一篇我的隨筆,題為〈給研究室起個名〉,以下為見報全文。


給研究室起個名

曾泰元

我在台灣東吳大學有間不算大的研究室,就在校園裡僻靜的一隅,是個遠離塵囂、能讓我專心讀書的清幽之地。我搬進這裡不久,就給自己的這方小天地起了個英文名字,叫 Lectorium,靈感來自《牛津英語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第一任主編詹姆斯·穆雷(James Murray)的詞典工作室「繕寫房」(Scriptorium)。我以此為本略加修改,把代表「書寫」的拉丁文詞根 script 摘除,換成代表「閱讀」的詞根 lect,自創了詞典查不到的 Lectorium,意為「讀書處」。

同事、友人來訪,看到門口掛牌上的 Lectorium,總會好奇地問上兩句,我有典故可以講,馬上就能活絡氣氛,是個絕佳的破冰題材(ice-breaker)。

身為英文工作者,幫研究室取個洋名雖不多見,但也不足為奇。然我提筆為文,言及斯室時,總得在漢字的沃野平疇裡穿插個突兀的英文單詞。雖說這頗符合許多台灣人的習慣,動不動就把洋文掛在嘴邊,但我內心深處仍隱隱掛念,要給研究室起個地道的中文名字。

後來諸事繁忙,而我這個起名的念頭卻不曾斷過。我本想按字面翻譯,lect 乃閱讀之謂,原先傾向直取單字,如「閱」、「讀」、「學」、「習」之類;-orium 表處所,中文裡有幾個常見的字眼可供選,如「齋」、「軒」、「居」、「屋」、「堂」、「室」、「舍」之屬。然二者搭配起來的各種雙字組合,如「閱齋」、「讀軒」、「學居」、「習室」等等,總讓我覺得味道不對。

後來我把想法鬆綁,擴大為二加一的三字組合,仿「榮寶齋」的結構。我想到了《論語·為政》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覺得學思合一乃儒家為學的理想境界,便造出了「學思齋」,頓時頗感自豪,可上網一查,發現早已有人用了,只得作罷。之後又在類似的思維裡打轉,想出的點子自己都不甚滿意,兜來繞去,轉不出來。

蹉跎了好一陣子,有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際。台北陽明山半山腰的林語堂故居有個書房(現已改為餐廳),名為「有不為齋」,用的是三加一的組合,不拘謹的詞語結構,透露出林語堂自得閒適之氣,加上他「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寓意,頗有中國傳統文人的風骨。

這似乎就是我要的味道。汲汲營營於塵世,孜孜矻矻於案牘,不太像是我的風格。我靈光乍現,《孟子·萬章上》講到魚攸然而逝,子產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是的,能安身立命得其所,何其快哉!我把「得其所哉」改為諧音的「得其所齋」,不禁志得意滿。

不幸的是,上網一查,「得其所齋」用的人還真不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無奈,只得再度割愛。換了幾種類似的組合,如「適其所齋」、「安其所齋」似乎都不錯,但仍不盡如意,於是我就擱在腦海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有一天想起了陶淵明,想起了他的《桃花源記》。在那樣一個古中國的烏托邦裡,村人「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偶爾厭倦了儒家的秩序,投身至道家的懷抱,盡情享受那「帝利於我何有哉」的曠達。不知道有漢朝,不知有漢,不知漢,而我不也正是個知識淺薄閱歷貧乏、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多所不知的漢子嗎?這雙重的寓意,勾勒出我嚮往的境界,也刻繪出我的精神面貌,巧妙地表達了理想與現實的雙重意象。

不知漢齋!林語堂給了我結構,陶淵明給了我內涵,作為我研究室的中文名字,真可謂神來之筆。我趕緊上網搜索「不知漢齋」,找不到完全符合的結果,於是名正言順地被我據為己有。「不知漢齋」這四個字,在我腸枯思竭之際,最後竟也讓我挪用,成了我第一本隨筆集的書名,從此變為我專屬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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