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03, 2015

在南京聽傅聰

今天上海《文匯報》登了一篇我的文章,題為〈在南京聽傅聰〉。以下為見報全文:


在南京聽傅聰

曾泰元

數年前,南京大學召開《傅雷誕辰百年紀念暨 傅雷與翻譯國際學術研討會》。當時我正在南大訪學,因地利之便,受邀參加,有機會去深入瞭解一位久聞其名卻所知甚少的當代中國翻譯大師。

研討會的第一天晚上,主辦單位招待與會代表前往傅雷的母校──南京藝術學院,聆賞其長子傅聰的鋼琴獨奏會。

傅聰曾被美國《時代週刊》譽為 當今最偉大的中國音樂家。他經常到台灣舉辦獨奏會,我愛好古典音樂,卻多次陰錯陽差,與其失之交臂。有此難得良機,免費聆聽,心中自是充滿期待。

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陸聽古典音樂會,而且主角還是孺慕已久、蜚聲國際的頂尖鋼琴家,興奮之情自是不在話下。進了南京藝術學院的音樂廳,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在二樓左側最靠舞台的座位,才發現竟被一個大燈具擋住了大半的視線,位置十分不理想。主辦單位大概是為了省電,空調也沒開,室內又悶又熱,大家只能拿著節目單拼命扇風。

演奏會準時開始,但接下來所發生的,真是令我瞠目結舌。

第一首是莫札特的幻想曲,活潑輕快的樂音揚起,觀眾席的閃光燈居然也此起彼落。

樂曲結束,觀眾熱烈鼓掌,傅聰也起立頷首,表示感謝。我頗覺納悶,觀眾那種在演出時亂拍照的行為,不曉得他為什麼能夠接受。

接下來的是海頓的奏鳴曲,傅聰低頭奮力演奏著,觀眾席的閃光燈還是閃個不停。不僅如此,還有手機響的,嬰兒哭的,開門進進出出的,咳嗽聲那就更不用說了。一堆擾亂觀眾欣賞興致的事,從四面八方襲來。

三個樂章奏完,一樣熱烈的掌聲,一樣風度翩翩、溫文答禮的傅聰。對此我深感困惑,對那些不文明的行為,傅聰為什麼這麼容忍?

待掌聲沉寂,傅聰坐下,全場正殷切期待下一個琴音響起之際,他突然轉頭面向觀眾,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地說:不要再照了。再照我就不彈了!隔了 3 秒鐘,他提高了嗓門,又說:我再說一次──不要再照了。再照我就不彈了!說完之後轉向鋼琴,手放在鍵盤上,準備開彈,但隨即又挪了下來,面向觀眾,扯開了喉嚨,激動、顫抖地說——“請尊重音樂,好嗎?

觀眾愣了一下,隨後全場響起如雷的掌聲。看著傅聰低頭奮力彈著接下來的另一首海頓,我心裡暗自叫好,傅聰幫絕大多數人講出了心裡話,出了口怨氣!

隔天在南大校園裡,我在往食堂的電梯裡巧遇傅聰,陪同的許鈞教授把我介紹給他。他握了我的手,我也結結實實地握著那只鋼琴家的手。我對他說:傅老師,您昨晚的演奏實在太精彩了!可惜有些觀眾的素質糟糕透頂。您這頓氣生得對,您訓得好!

他沒有笑容,也沒有客套,只是靜默。出了電梯,他黑灰色唐裝下略駝的背,在我的注視下逐漸遠去。

大陸的建設日新月異,進步神速,發展之快令人驚歎,但伴隨經濟的發展,人的素質也該相應提高吧。一場音樂會,已經暴露許多不足。雖然此次經驗業已遠去,然給我造成的衝擊至今揮之不去,時時隱隱發酵。

2015 5 月,寄自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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